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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梧桐的记忆]
我真的要开始述说这十二点色子掷出的年月了。黎渐已经十八,和涂蘼同龄,余小洛十七岁,每天会背着沉沉的书包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带着耳塞听歌。
那时候,黎渐喜欢涂蘼,在那个北方大院同年纪的孩子堆里,已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请原谅我还喜欢用孩子来称呼这些少男少女,其实在时光的河流里他们已经开始长大。
涂蘼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止不再放肆无忌,很有些窈窕淑女的味道了。十八岁的她没再念书,经济的窘迫使得她早早独立,飞快混完一所二流中专,凭着靓丽的外形条件,找到一份据说很不错的工作。
请不要误会,那真的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一家大型超市的礼品派送员。涂蘼很喜欢这份工作,轻松,还能讨好不少有身份地位的人。超市印制很多大面值的代金券,逢年过节或是平时巧立名目都会让她送往不同的领导手中。外向开朗的涂蘼做起这些事的时候显得得心应手,很快在经理面前挣得了良好的口碑,工资猛劲地上涨。为此涂蘼总是跟黎渐说,我们的苦难结束了,好日子也该到了吧。
黎渐看着这样的涂蘼觉得开心,没有什么事能比让涂蘼高兴更令他耿耿于怀的了。
他和涂蘼真的谈恋爱了,像每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一样,背着父母,在偷偷溜出去约会的时候脸红心跳地彼此分享不欲为他人所知的秘密。那么美的涂蘼,撒娇地伏在他腿上,轻声哼哼着,黎渐,你安心念书,等我攒够了钱,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黎渐揉着她留长后烫得有些卷卷的头发,心里流水一般欢畅,多么幸运啊,能遇上让自己这么爱着的人。
那段时间,黎渐很少见到余小洛。听妈妈说,余小洛高考一结束就要出国,她爸爸在那边都已经联系好学校了。黎渐心里真有那么点不是滋味,想着那个老是游荡在他和涂蘼身边表情冷漠的女孩,一晃眼可能就和他们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了。
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很寻常的冬日午后,他就在院外的河堤上见到穿得异常单薄的余小洛。
那天太阳很温暖,但风里依然是北方冬天惯常的寒冷。他从家里出来,到河堤边等涂蘼。他穿着大棉衣,新浆洗的味道从领子里透出来,充满一种抒情的温暖。
远远地他就看见余小洛,白色大毛衣像布袋子一样挂在身上,外套都没穿,抱着膝盖坐在大树下,直愣愣地看着河面。
他突然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了一下。那么瘦弱的样子,还有寥落的神情,真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啊。这个年纪,应该像涂蘼一样成天脸上洋溢着健康的红晕,说话时语气清凌凌像春风吹过屋檐的铃铛,而不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清冷着表情,在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看着满河的金光那么迷惘无措。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余小洛。”
她的身子明显地一颤,继而用惯常的语气背对着他问:“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敏感,他听出她声音里有着破碎的沙哑和忍耐的痛楚。他突然间就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冲她俯下身,双手紧紧掐住她肩膀,硬是将她的头转过来。
可是那一瞬间,他愣住了。余小洛的脸上,居然有着纵横班驳的泪痕。
他开始有些眩晕,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刺眼了吧,那么瘦小的余小洛在他面前簌簌颤抖着,被冷风吹过的嘴唇变得青紫发白,眼神却异常晶亮,烈火一样灼痛了他。
“你是怎么了?”他狼狈地转开眼,讪讪问道,“谁欺负你了吗?”
余小洛一直沉默,良久伸手将被泪水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没什么,有谁敢欺负我?”
黎渐看到她苍白瘦削的手,骨节突出,少女纤细的血管经脉清晰可见,他突然惊觉她是那么瘦弱,只要他一合臂,甚至就能轻易将她搂在怀中碾碎成灰。
他的心猛然一颤,为自己的想法愤怒起来。他的语气尖刻,充满莫名的怨恨和讥诮:“是啊,有那样显赫的家世背景,谁还胆敢欺负你!”
余小洛的眼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单眼皮,却可以有那么尖锐的光芒。她看他,还保持着满脸泪痕的样子,他在这样的目光中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迸裂,散开去,散开去。
他不敢看了,仓促站起来,感到瞬间的失血耳鸣。他开始隐约明白过去对她刻意的忽视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但他爱着涂蘼,就好像涂蘼一直爱着他。
终于,余小洛敛下咄咄逼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起身,脸上已经风平浪静。她瘦小的身子依然在白色大毛衣下晃荡,只是脚步很坚定。“黎渐,你说得对,因为我一直有这些,所以没有人可以轻易伤我。”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鬼,黎渐看她的时候,她笑笑,“走了,背单词去。”黎渐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即便是对刚才的一种挽回。可是她离开的脚步轻松愉悦,像是摆脱了什么恼人的事情,他终于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吐出一口气。
涂蘼来了,他的心思又完全被她占满。涂蘼问:“没看见余小洛呀?我刚遇上她,说也从河边回来呢。”
“哦,没见着,我也刚到。”黎渐第一次在涂蘼面前撒了谎,不想因为刚才那点小插曲影响了见到涂蘼的好心情。
“这样啊,听说小洛高考一完就出国了呢,以后要见着她,可就真难了。”涂蘼无限感叹。“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听说要分开了,才觉得还真舍不得小洛。”
他搂着涂蘼的纤腰,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语气有些烦躁。“别管她的事了,反正她和咱们是不一样的。”
“呵呵对哦,你们两个从来就不对盘,老是看对方不顺眼。”涂蘼无可奈何地笑,“你们这种人,都太好强,不是朋友就是对手,真伤脑筋。”
黎渐在涂蘼的絮叨声里想要睡去,恍惚间回到初见她们的那个傍晚,粘粘的冰棍水化开了,滴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在记忆里留下永远擦不去的水渍了。
那天深夜,黎渐从院墙上翻出来,在白天来过的河堤上,在那棵余小洛曾经靠过的梧桐树下,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一行不容错辨的笔迹:YXL Love LJ。是刀刻上去的痕迹,那么深,那么深,就从眼里,一直划到了心里。
[蓝手绢和一百只蝉蜕]
黎渐开始有些无端的烦躁,甚至对涂蘼,也不再是迁就的姿态。
他总会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明明同时看见涂蘼跟余小洛,为什么就是不能对那个一直瘦瘦小小的女孩好言相向。
是因为她会冷冷看人的单眼皮,是因为她耳边那副扎人的耳塞,还是,她说话时倨傲的神态,那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我不要”。
这样恍惚着到了夏天,高考在云端漫步的感觉里就这样过去。
郁闷的七月,等待的焦灼不安。涂蘼工作不知为什么突然忙起来,大热天还化着时髦的妆帮经理跑关系,每天只能在晚饭后百般抱歉地安慰满腹怨气的黎渐。
这天黎渐和大院里很多男孩子一起踢足球,在院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因为是暑假,院里的女生都出来加油,撑着阳伞带着灌好的凉白开坐在空地边的草皮上。
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黎渐在人堆里瞥见余小洛的身影,没有撑伞,略显苍白的皮肤暴露在阳光底下,透明得像要碎掉。
他无端紧张起来,脚下开始失去控制。眼见球向他的方向飞来,在队友的呼喊声里,他狠狠一个倒钩,脚碰到熟悉的物体了,但是随即一阵尖锐的疼痛传遍全身,膝盖磕在了地面一块坚硬的水泥凸角上。
汗从他额头滴下来,劈啪打在受伤的膝盖上。周围有人跑动,可他看不太清楚了。几乎是在受伤的同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余小洛的惊呼,很快,一个冰凉的手指缠着蓝色手绢蘸了水在他受伤的膝盖上缓慢移动。他疼得有些龇牙咧嘴,可是再抬头,他却忘了怎么去闭上以丑陋姿势张开的嘴。
余小洛低着头为他清理伤口,镇定的语气吩咐周围的人回去拿急救箱和简易担架。她背对人群,面孔隐藏在已经长长的头发下,只有黎渐能看到,有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出,狠狠砸在他伤口的位置,带来撕心裂肺的痛。
后来人群密集,大人来了。他被抬到担架上,在妈妈的眼泪里缝了六针,而余小洛再也没有出现,只有那条沾了鲜血和泪痕的蓝色手绢,还一直握在他的手心里。
他在等待伤好的日子里想了很多,想要找余小洛问清楚那句刻在梧桐树上的话是不是真的。可是这个时候,涂蘼开始告诉他一些事。
准确来说,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那天他吃过午饭,在树下看院里的伯伯下棋。余光中他瞥见涂蘼的身影,在每一棵树下晃悠着。
他走过去,“涂蘼,干什么呢?”涂蘼羞涩地笑:“你别管,好好旁边歇着去。”
黎渐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让我看看。”
涂蘼不好意思地把手上的塑料袋伸过去给他,他打开来一看,满满半袋子蝉蜕。
“你这是干嘛?”他不解地问。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涂蘼小心翼翼地开口,“余小洛生病了,是有内毒,医生说要蝉蜕做药,天天洗,这不,她让我帮着捡呢。”
“你工作这么忙,她还要你抽这点空顶着正午的日头捡蝉蜕?她自己干嘛吃的?”
“不是不是,说了叫你别生气嘛,她长了疙瘩,不敢出门,叫我来捡是给了钱的,一块钱一个,捡满一百个就行了,说这样的比药房抓来的好。”涂蘼有些瑟缩地看他铁青的脸。
黎渐的心顿时被掏空了似的疼。“呵,她是谁啊?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爱美舍不得出来晒日头,给钱叫你替她遭罪?有钱真是好啊,难怪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他妈还就不爽她这种有几个臭钱就摆谱的妞!涂蘼我告诉你,立马给我把这恶心的东西丢了,她大小姐自己的病自己整,你犯得着为了几个钱这样糟践自己吗?”
涂蘼也生气了:“黎渐,你吼什么吼,我好歹也是小洛的朋友,她病了我就是不要钱也会给她捉了去,你以为我就是一心只要钱的人呐?”
“我不是说你,”黎渐的声音小下去,“涂蘼,你这么单纯,怎么在外面生活?她余小洛要真把你当朋友,能做这么过分的事吗?我黎渐的女朋友,决不能被别的不相干的女人当丫头一样使唤。”
涂蘼眼里满是泪水,“我知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想余小洛是我朋友啊,她要我做的事我怎么都要帮的是不是?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说什么使唤不使唤的话了呀!”
涂蘼说完擦干眼泪去上班,黎渐一个人站在树下想了好久。那包蝉蜕在他手里捏得变形了,他狠狠摔它在脚底下,受伤的腿踩上去,咔咔作响。
发泄完了,一回头,树荫里站着余小洛,似乎站了很久的样子,姿势都有些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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